去年盧俊義牧師在咱教會的靈修會,提到他在他教會的兒童夏季學校,幾年來一系列介紹對台灣有貢獻的人物,其中一位施乾先生是咱教會施敏娜姊的父親。聽完後我大感興趣,於是前去詢問敏娜姊有關她父親的故事。她給我二本介紹她父親的書【註一】以及幾篇報紙與雜誌的報導。閱讀完這些文獻後,讓我對施乾先生及其夫人照子小姐有初淺的認識,並對他們對台灣弱勢乞丐(聖經中所謂的「至微小者」)的所作所為大感敬佩。
施乾先生生於1899年,淡水人,畢業於台北工業學校(台北工專前身)土木建築科。畢業後在一 次工作的「細民」調查中,發現台北乞丐繁多,其中更有一家三代都以行乞維生的悲慘現象,他的惻隱之心油然升起。一般人提到乞丐第一印象都是蓬頭垢面、令人掩鼻的尿騷味、教育水準低、不願靠勞力維生的社會寄生蟲,而鄙視他們並避之唯恐不及。然而施乾因為覺得他們很可憐,反倒願意接近他們,常常在下班以後買東西給他們吃,教導乞兒識字,與他們聊天做朋友,聆聽每個人的悲慘人生境遇,就如同左拉所言「天下幸福的事都大小雷同,但悲慘的故事卻千言萬語道不盡」。為了能更深入地照顧乞丐,施乾不顧家人強烈反對,辭去總督府職務,抱著「我不入黃泉,誰入?」的捨我其誰的決心變賣全部家產,在1922年興建「愛愛寮」,作為乞丐救濟收容所,供他們食、衣與住宿,一切免費。他親自為乞丐洗刷污黑的身體、理髮、捉蝨、資助病者就醫;除了照顧他們三餐與生活起居外,施乾並教育他們或送他們的小孩去上學,改變他們不良的生活習慣(如衛生習慣、伸手牌的人生態度、今朝有酒今朝醉、賭博等),教他們種菜、養豬、製作豆腐、編草帽、及各種手工技藝,讓他們自力更生,用雙手養活自己,所以可以活得有尊嚴,不再以乞討與看人臉色為生。「愛愛寮」除了收容乞丐外,也接納鴉片、嗎啡癮者、痲瘋病患與被家人遺棄的重度精神病患。
施乾在其著作《乞丐撲滅論》裡闡述他的理想:「我願自始至終以如此熱情勇往邁進‧‧‧我深知利己之極必將變成利他,利他的徹底將成為利己之理‧‧‧只有如此,所有貧民、乞丐將被溫暖的手所救濟‧‧‧在我們面前將展現從黑暗的、絕望的、不可有的社會,轉移到更光明、更有希望、可有的社會」。為何取名為「愛愛寮」? 林金田著的「施乾傳」陳述:「原來那時乞丐,他們聚集的地方民間俗稱『鴨仔寮』,施乾的『愛愛寮』在台語的諧音上與『鴨仔寮』一樣,卻有更深一層含意,他希望大家能更愛自己也愛別人‧‧‧」。
身為社工的我對施乾先生的人飢己飢、人溺己溺的作為有很深的感觸。是什麼樣的憨人會辭去令人羨慕的金飯碗,而去照顧令眾人唾棄、捧著破飯碗的社會寄生蟲?是多麼深度的執著與豪邁熱情讓施乾可以不顧家人的反對聲浪,一磚一瓦地興建收容所給悲慘的乞丐與遭人遺棄的精神病患,使他們有一席棲身之處?是如何寬廣的悲天憫人胸懷,讓施乾從24歲這黃金年華「ㄌㄟˊ落去」拯救乞丐,做他們的心靈導師,帶給他們光明?是從何而來源源不絕的愛心,讓施乾可以不厭其煩地幫助乞丐改變固有的生活方式,讓他們活得有尊嚴?有句話說「平凡人不會創造歷史」,唯有不平凡的人能夠看見異像,執著於夢想,以滿腔熱情付諸實際行動來實踐心中的理想,締造歷史。施乾便是這樣不平凡的先驅者。有人將施乾這位「乞丐之父」譽為「東方史懷哲」;盧俊義牧師則將其媲美於在印度照顧痲瘋病患的泰瑞莎修女。不是基督徒的施乾先生著著確確地活出基督的樣式, 如同馬太福音26章35-36節所諭「我餓了,你們給我吃,渴了,你們給我喝;我流落異鄉,你們接待我到你們家裡;我赤著身體,你們給我穿;我害病,你們照顧我。」他以實際行動發揚人道主義精神,給在社會漆黑角落裡危危岌岌生存的至微小者吃、喝、穿、接到家裡、照顧他們。40節: 主說「你們在我弟兄中一個至微小者身上所做的這些事,就是為我做的。」
施乾的元配謝惜身體一直都不好,無生育,他們領養了二個女兒(明月、美代)。謝惜而後在愛愛寮因勞瘁過度而死。元配過世後,施乾在堂妹的介紹下認識了一位日本女子- 清水照子,京都人,家境富裕,是一位千金大小姐,有三個妹妹。經過一段時日交往,照子小姐深為施乾悲天憫人的崇高胸懷所吸引,不顧家人強烈反對(哈!也是與一頭ㄌㄟˊ落去的施乾一樣,具有飛蛾撲火的果斷個性),離開日本與施乾締結連理,非常的浪漫(啊…..)。那年(1934年)照子24歲、施乾 35歲。他們育有三女一男(敏娜、施香、愛鄉、武靖)。照子嫁到台灣後,放下千金小姐的身段,化浪漫愛情為力量,與施乾一起管理愛愛寮,照顧院民,成為艋舺居民口中的「乞丐之母」。
然而,施乾在1944年(時年46歲),因突發腦溢血而與世長辭。照子在35歲成為寡婦,最大的女兒敏娜那時九歲,最小的兒子武靖才三歲,又有近二百人的院民加上員工,等待她扛起重擔,繼續經營愛愛寮(後改名為「愛愛救濟院」)。那時又正逢第二次世界大戰,物資、食物、捐款都極具缺匱,照子曾想帶著孩子們回去京都與父母同住。當時院民一直懇求她「先生娘,不拋棄我們!不要回去日本!沒有妳阮會安怎?」,她也放不下乞丐們,最後她選擇留下來,歸化為台灣人,承繼施乾未竟的理想與志業。照子是位虔誠的基督徒,她說:「我只是平凡的弱女子,都是靠主耶穌的愛與恩賜,才能持續事業至今。所以我日夜學習主的犧牲精神,忍耐到底,以求無愧於心而已。」
照子於2002年以92歲高齡去世,愛愛院由么兒武靖續任院長,提供給自費或公費的老人安養餘生。愛愛院的住址為台北市大理街175巷27號。
我也去採訪咱教會的施敏娜姊,她是施乾的掌上明珠。七十多歲的敏娜姊含著淚水婉婉闡述其父親:「他個性很開朗,人很善良,但是個急性子,有點雷公脾氣,尤其當別人做不好的時候,他會罵人(但不會罵我)」;她又說:「父親頭腦很好,很聰明又有愛心,且朋友很多。他常常買東西給乞丐吃,他記得誰喜歡吃可口乃滋、誰中意牛奶糖、誰喜愛吞雲吐霧。他會根據他們的喜好,自掏腰包買東西請他們吃,買很多東西,一大包一大包的,但是香菸只給一包。」敏娜姊覺得父親最偉大的地方是「無私、有愛心」。她說她因為是父親的長女,最深得寵愛。他們父女感情很好,爸爸在她五、六歲時還一直抱她,也會一起在日式澡盆洗澡(當時父親與子女都是這樣,敏娜姊道),彼此幫對方洗背。敏娜姊常與父親前往日本或香港,她的妹妹們都很忌妒她獨得父親的恩寵。從出生到20歲結婚前的敏娜姊,常常在愛愛寮裡「混」。她將院內的小朋友組成少棒隊,請院裡員工當教練,有模有樣地訓練他們,並與鄰近的小學球隊對打,而她是啦啦隊隊長。敏娜姊回憶父親很喜歡音樂,除了愛唱歌以外,也喜歡吹口琴,他組了一個約有30人的青年口琴樂團。敏娜姊最喜歡幫父親擦皮鞋,擦到黑得發金。談到父親去世的情景,敏娜姊淚水直流,久久無法言語。她說:「父親騎自行車回家時已經腦溢血了,他一手緊緊抓住我的手,另一隻手握住母親。爸爸把我的手抓得好緊,好緊,口裡一直叫著我的名字。他那時鼻子、耳朵、嘴巴都在流血,20分鐘後他就走了。」與父親相處的最後一刻是如此的肝腸寸斷,留給當時年僅九歲的敏娜姊非常創傷的記憶,永遠無法抹滅。然而,失去父親又加上時逢戰亂,敏娜姊無憂無慮與歡樂的兒童年華也因此提早劃下句點。
敏娜姊形容母親是一個「非常低調又重禮節」的人,很有禮貌,待人親切和藹,很有耐心。她覺得母親很可憐,年紀輕輕就守寡,又歷經第二次世界大戰,那時窮到吃豆籤或地瓜稀飯配鹽吃,也必須把四個小孩送到新店暫時給別人照顧,自己則留在愛愛寮張羅200多人的飲食及日常起居,她無怨無悔,靠「主耶穌與大家的幫忙」(照子常講的一句話),管理愛愛院裡裡外外、大小事務六十餘年直到她辭世。敏娜姊說母親深得大家的尊敬,台北市歷代的市長如高玉樹、李登輝、陳水扁都很尊敬與疼惜她,尤其是李登輝先生,常來看她;也有大企業家如養樂多大老闆,常常帶五、六百罐養樂多前來請院民喝、並也常常捐款贊助愛愛院。敏娜姊形容母親「極具愛心,有話直說不拐彎抹角,脾氣好,人緣極佳」。「母親很關心院內的老人,常常柱著柺杖到每一個房間探望老人,噓寒問暖,關心他們,老人們都很喜歡她。」
看完有關施乾與照子的文獻,又採訪到他們的掌上明珠敏娜姊的第一手資料讓我內心很激動,歷史真的是由不平凡的人所締造出的。我非常欽佩那些可以將「無」化「有」創造歷史的先驅者,一個平凡的我只能踩著前人的腳蹤,做社會關懷工作。我在想施乾先生在他的那個民國前的時代,可以說是沒有人會有《撲滅乞丐》的理想,Well,也許有,但不是變賣全部家產去蓋收容所,大概只是「撲滅」(terminate) 他們吧!施乾先生不只是免費提供吃住給他們,他更是釜底抽薪地改變他們的習慣,讓他們原本苟且度日、沒有陽光的人生變得有意義,這也是讓我很敬佩他的一點。我修過很多心理學的課,也從事過心理諮商,我覺得要改變一個人的生活習慣與個性如同移山般的困難,但施乾先生做到了;我也輔導過很多靠政府救濟金 (Welfare)生活的家庭,單親的母親根本無心思管小孩的教育問題,因此常常是一代又一代地領微薄救濟金生存,我那時很心痛也很無奈他們無法打破這種惡性循環,但施乾先生終止了三代行乞的悲慘。看著施乾的故事,我問我自己我能為目前服務的弱勢團體 - 發展障礙人士 (the developmentally disabled)」再做什麼?我能創造什麼工作機會給他們,讓他們能夠自力更生,貢獻一己之力給社會?也讓社會能更接納他們,給他們一席生存空間,達到如施乾先生的理想「在我們面前將展現從黑暗的、絕望的、不可有的社會,轉移到更光明、更有希望、可有的社會。」
人只能活一遭,我常思索一個極其平凡的我要過怎樣的人生,要如何做才能使自己對周遭有些微影響。施乾先生雖然只活了短暫的四十六年歲,但他如同蠟炬般燃燒自己,點燃燦爛的火花,照亮了乞丐們的人生。我已經將近半百了,不知人生旅途還剰多少年可以走,思考自己能再做什麼,才不會在見主面的時候汗顏。
【註一】 台灣先賢先烈專輯- 施乾傳 林金田著;
典型- 人道精神的實踐家 施乾先生 為鄉里人傑塑像 第三輯